折青梅 第42节

    何茂丘叩了叩门,见少女抬起头,才抬脚走了进去。
    他瞧见桌子上准备好的香袋儿和装好的香药粉末,自己坐在桌子旁边,与她说道:“你碰这些会打喷嚏,我替你分了,你且编你的五色缕。”
    谢胧自然没有异议。
    她的鼻子娇气,吸到粉末或是柳絮,总要又打喷嚏又流泪的。
    能交给何茂丘,那再好不过。
    但两人自上次一别,今日还是头一次见面。
    谢胧思前想后,总觉得有些话需要与何茂丘说一说,免得他心里愧疚。
    毕竟,何茂丘的为人她是最清楚的。
    “何师兄。”谢胧手里不停地挑丝线,一面与何茂丘说,“先前我早就打算离开何家,不拖累何师兄。只是我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,有些害怕,所以一直在犹豫不决……”
    “一直拖到那天夜里,才离开。”
    何茂丘坐得很端正,哪怕是做这种小事,也像是在写圣贤文章。
    他将香袋收紧,叹气道:“无论怎么说,都是我这个大师兄没做好,十一师妹,你不必安慰我了。”
    “在我心里,大师兄一直是那个最好的大师兄。”
    闻言,何茂丘心里一暖。
    但随即,就是越发浓重的愧疚。
    他一向讷于言语,此时此刻,就更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了。因为任何话,哪怕再声情并茂地说出来,总带着几分轻飘飘的意味,平白轻待了他本想要珍重的人。
    何茂丘看着满桌的香袋,沉默不语。
    然而一侧的少女却咬断手里的丝线,三两下翻出花绳,冲他唤道:“何师兄,翻花绳。”
    这是女孩子玩的小玩意。
    谢胧小时候大字小字没写完,就被何茂丘看着,不放她出去和小丫鬟一起玩。
    她就自己带一根丝线,或是几颗小石子。
    认真写一会儿,或是何茂丘夸了她那个字好,她就顺杆儿爬,要他陪她一起玩翻花绳和抓子儿。何茂丘当然不肯,奈何谢胧会装哭,意外拿捏了何茂丘一次之后,此后次次屡试不爽。
    那时候何茂丘年纪也不大,有时候还真玩入神了。
    后来被谢宇瞧见,他倒也没说什么,便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成了两人间的固定节目。
    但如今到底大了,要避讳一些。
    何茂丘想要拒绝,然而对着少女的眸子,却又咽了下去。
    她仍当他是她的师兄。
    他坐在谢胧对面,视线落在少女指尖繁复的红绳上,艳丽的红丝线衬得少女手如削葱根,面颊却仍带着几分婴儿肥,显得像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。
    “快呀。”她催促。
    何茂丘瞧着花绳看了一会儿,心中便想好了怎么翻。
    只是他动作却有些局促,微微凝神,才抬手穿入少女手中纷乱的丝线中,勾住丝线往外翻去。
    屋门忽然咯吱一声。
    谢胧察觉到有人进来,下意识朝着门口看过去,来的是齐郁。
    齐郁背光而立,身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他微微眯眼,乌黑阴骘的眸光如一把锋利的刀,一寸寸割入皮肉,仿佛能将人看穿。
    “谢师妹。”他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    然而语调却阴沉得令人脊背发凉,意味模糊。
    屋内的少女听到了。
    她愣了一下,应声道:“齐师兄来了啊。”
    “五色缕少了,我再重新编一些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她被看得有些莫名的心虚。
    齐郁没有说话,目光沉沉。
    屋内的两人坐在同一张榻上,面对着面,说说笑笑,连两双手都如有情人般拢在一处,杂乱缠着数不清的红丝线。
    这样的画面,他见过无数次。
    是何茂丘先取下丝线,收回手。
    他起身站在一尺之地外,解释道:“我在和十一师妹翻花绳。”
    言外之意,便是让齐郁不要误会是别的。
    齐郁淡漠看了何茂丘一眼,冷淡讥讽道:“何师兄是觉得,以穆有眼疾!”
    何茂丘微怔一下,蹙眉没说话。
    “谢师妹,老师有些话要与我们说,着我过来带你一起过去。”齐郁径直上前,顷刻间便道两人跟前,淡淡看向谢胧,“莫让老师久等了。”
    谢胧看一眼何茂丘,又看一眼齐郁。
    她想要说些什么,可想了半天,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。
    “好,我马上就去。”谢胧说道。
    她将桌上已经编好的五色缕剪开,放入小托盘中,交给何茂丘,“何师兄,你的一条也在里面,剩下的劳烦你和香药囊一并拿给我哥哥,让他分给府里人。”
    何茂丘点头称好。
    先前还仿佛很急的齐郁却顿了顿,眼角余光扫过那一堆五色缕,转而看向谢胧。
    “我的五色缕也太短了。”齐郁道。
    谢胧不太确定:“是吗……我记得最后一根还挺长的……”
    齐郁看着她,薄唇微抿:“嗯。”
    谢胧只好道:“那我帮你系上吧,要在正午前戴上。”
    “劳烦师妹了。”
    少女往前凑了凑,替他挽起袖子,将确实有些短的五色缕绕在他白皙瘦削的手腕上。因为有些短了,谢胧打了好几次结,都没能系上。
    不得已,她只能抓住齐郁的手腕。
    指尖捻着线头,小心翼翼,一点一点打上一个结。
    齐郁看着少女乌黑的发旋、葱白的指尖,漆黑的眸底也折射出一点极浅淡的光芒,喉结微微滚动后,他移开了视线,与不远处的何茂丘目光相撞。
    迎着面色略苍白的何茂丘,他抬手摁住一根线头。
    温声对谢胧道:“这样会好一些吗!”
    “哎呀,别乱动。”谢胧拍了他一下,紧紧攥住他另一只手乱动的手指,另一只手迅速打了个结,总算是将五色缕系好了,“有些紧,姑且带一带。”
    “走了。”
    谢胧点头,跟着往外走。
    脚底却踉跄一下,一下子向前扑去。
    齐郁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,侧身伸手来扶了她一把,将她几乎大半身子圈入怀中。他没有立刻放开谢胧,反而是淡淡睨了何茂丘一眼,唇边带着淡淡的挑衅。
    但只在顷刻之间,这抹锋芒毕露的挑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    齐郁仿佛仍旧是那个内敛阴郁的少年重臣。
    何茂丘问道:“谢师妹,怎么了!”
    谢胧也有些奇怪道:“……好像是被绊了一下,可这里也没什么挡着路啊。”
    “幸亏以穆眼神好。”何茂丘语气平淡。
    两人目光对上,微妙地沉默了片刻。
    彼此之间都能领会其中深意。
    “快些走吧。”谢胧回过头拉了齐郁一把,她倒是没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,更看不出来两人间的暗潮汹涌,只忍不住嘟囔,“否则阿娘又要来逼我先写完小字,再准吃青团了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齐郁道。
    两人并肩,没一会儿就出了屋子。
    谢家宅子不大,但是建造得格外精巧,一步一景。
    当年齐郁除了刚刚拜在爹爹门下的时候,后来就不常待在谢家,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往来,自然也很少来谢家。所以一面走,谢胧一面给他介绍谢家的园子。
    介绍得差不多了,谢胧决定切入正题。
    她眼巴巴地问道:“齐师兄,爹爹喊我去书房到底是要说什么!”
    记忆里,特意把她叫到书房说,从来没有一次是好事。不是她在外头干了错事,便是学问上没学好,要么干脆是什么都不说地责罚她。
    齐郁顿住脚步,看向忐忑的少女。
    没由来想要逗一逗她。
    “老师脸色看起来,有些严肃。”他说。
    谢胧心下一个咯噔,只道果然如此,若是阿爹有好脸色才怪。于是她拽住了齐郁的衣袖,在荷包里掏了半天,掏出个东西塞给他,哀求道:“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呢!”
    齐郁摊开掌心,那是一颗包了糯米纸的饴糖。
    正在思索说什么,掌心又被塞过来一把东西,他再次张开掌心。
    有一朵栀子花花骨朵儿,一只草蜻蜓,半个核桃,三个板栗。
    看样子,是她的全部家当。
    “你全收了,不许胡乱搪塞我。”谢胧得意道。
    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齐郁的眼底仿佛扫过一丝笑意,只是稍纵即逝,倒像是她看花了眼。然而即便如此,谢胧也举得,齐郁若是笑一笑,应当更好看一些。
    在齐郁考中解元那年,齐郁扬名京都。
    谢胧参加闺阁女子的雅集小会时,就经常听到她们说起齐郁的名字,个个脸颊绯红,眼波流转,含蓄地说他长得当真好看。
    尤其喜欢齐郁的那几位,每次见了谢胧,便没个好脸。
    说全是她爹爹的缘故,才叫她们如今才得以认识齐郎这样年轻有才又俊秀的人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