算账

    第二天。
    意识如同沉船,缓慢地从漆黑冰冷的海底浮起,你在挣扎中着醒来,沉重的眼皮掀开一线,映入眼帘的是织金帐的龙凤呈祥图纹。
    紧接着,是身体发出的抗议信号。
    一种被彻底拆解又粗劣组装起来的钝痛,从每一寸被过度压榨的肌肉里弥漫开来。不是尖锐的撕裂感,而是无处不在的酸胀麻木,如同潮汐般一波波冲刷着神经,无情地提醒你:昨夜那场不堪回首如同地狱熔炉般的仪式,并非一场可以遗忘的噩梦。
    你试探性地动了动腿,触感是光滑的锦缎——床单显然被换过了,身体也被仔细清理过,没有留下黏腻的痕迹,那些屈辱的体液、失控的汗水、乃至发自灵魂的哭喊,都被悄然抹去,只留下这具被暴力重塑过的躯壳,和烙印在灵魂深处无法清洗的羞耻。
    你僵硬地转动脖颈。
    左边,是暃。
    他侧卧着,光线柔和地流淌在他的侧脸轮廓,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。浓密的长睫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,锦被滑落至腰间,裸露出线条紧实优美的肩颈。晨光在那片光洁的肌肤上滑过,映照出几道淡红的抓痕——那是你昨夜在失控的浪潮中,徒劳抵抗留下的印记。
    右边,是澜。
    他仰躺着,眉头即使在沉睡的深渊里也紧锁着,仿佛在梦中依然背负着无法卸下的枷锁。同样的晨光落在他脸上,没有带来丝毫安宁,而是无情地照亮了那眉宇间仿佛凝固的悲伤。视线滑落,那紧抿的唇角,残留着一小块带着齿痕的印记——那是昨夜在被迫卷入这场荒唐时,你带着绝望啃咬留下的痕迹。
    他们一左一右,将你困在这张象征着权力与欲望顶峰的床中央。
    空气中只有三人的呼吸声交织,昨夜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炸裂:
    暃的手指如同铁铸的镣铐,将你拖向他炽热的胸膛。
    澜眼角的湿润,和他触碰你肌肤时指尖的颤抖。
    自己不成调的呜咽与哀求,在生理的洪流与灵魂的屈辱中湮灭。
    暃的眼神在你与澜之间逡巡,将你们共同拖入地狱……
    你看着身边两个沉睡的男人,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。
    经过那个荒诞绝伦的夜晚,你理应恨他们入骨!你理应只想逃离!
    可这种莫名滋生的,如同暴风雨后死寂般的祥和感,究竟是怎么回事?
    至少,你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跳起来,哪怕拖着这具残破的身体,也要远离这张床,远离这两个的男人。这才是正常的反应,不是吗?
    是哪里变了?
    昨夜那场宛如献祭仪式般的交欢,难道真的在血肉与屈辱中,凝结成了某种扭曲的契约?以至于此刻,你的心中竟有认命般的诡异?
    是彻底绝望后的麻木?是面对绝对权力时,身体比心灵更早一步选择了臣服?只因为身边这两位,都是流淌着真龙之血的皇天贵胄,掌握着你与鹿家的生杀予夺?
    又或是……
    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回到暃的睡颜上。
    “难道我,就做不得你的意中人?”
    昨夜他执拗的告白,在你耳边响起。
    暃……
    你无法否认他本身所拥有的足以让日月失色的耀眼光芒。他的外表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杰作,每一处线条都蕴含着力量与美感,沉睡时如神祇临凡,清醒时则如烈日灼灼,令人不敢直视。
    他是天生的帝王,生来就该站在权力的巅峰,与生俱来的威仪如同九天之上的骄阳,光芒万丈,注定要被众生仰望。将一颗芳心献予这样一位天生的主宰,似乎……是这世间无数女子最理所当然的归宿。
    如同飞蛾扑火,明知危险,却难以抗拒那份致命的吸引力,和臣服于强者的本能。他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份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,是关于权力与魅力的绝对诠释。
    不!
    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底呐喊,你爱的是澜!
    你只爱澜!
    那份在黑暗中相互扶持、在刀尖上舔血相依、用生命与鲜血淬炼出的纯粹感情,怎能就这样轻易地被一句告白、一副惑人的皮囊所撼动?
    可是……澜呢?
    你的心猛地一抽,他也背叛了你!
    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,像一个潜伏的幽灵,看着你在他的兄长编织的罗网中徒劳挣扎,更甚者……他昨夜也参与了那场由他兄长一手导演的,将你如祭品般献上的荒唐闹剧!
    你被这互相矛盾的思绪折磨得头痛欲裂,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颅内搅动。
    爱?
    恨?
    归属?
    背叛?
    臣服?
    不甘?
    这些激烈的情绪在你的脑海里疯狂冲撞,你痛苦地抬起沉重的手臂,用力揉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试图缓解那几乎要炸开的混乱。
    这个细微的动作,让一左一右两双眼睛,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。
    暃眼中的睡意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,他没有动,只是静静地侧躺着,目光将你笼罩其中,仿佛在确认你这件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,是否还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。
    而澜的反应则截然不同,他如惊弓之鸟般猛地绷紧了身体,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愧疚。他下意识地朝你这边倾身,手臂想要抬起,却在你的注视下猛地僵住。
    寝殿内的空气,在这一刻彻底凝固,无形的压力如同拉满的弓弦,紧绷在你们三人之间。
    “早啊,小杞。”暃懒洋洋的声音响起,他的手指沿着你裸露的肩膀缓缓滑动,最终停留在你的脸颊上,“睡得还好吗?”
    另一边传来澜的声音,生怕被你忽视:“主上……”他的手臂带着熟悉的体温,却比以往更紧地环抱住你赤裸的身体,将你圈进他的怀抱,“饿了吗?”
    你沉默着,身体依旧僵硬,喉咙像是被堵住。
    如何回答?
    睡得好?在这张承载了昨夜所有混乱与不堪的床上?在这两个男人之间?
    饿?身体深处翻搅着的复杂情绪盖过了任何生理需求。
    你只是闭了闭眼,将脸埋进枕头,用沉默筑起一道墙。
    两兄弟的目光在你头顶上方交汇了一瞬。
    “看来小杞还在生气呢。”暃笑了起来,他忽然凑近,一个吻如同盖章般落在你的脸颊上,快得让你来不及反应。
    随即,他利落地翻身坐起,开始动作迅捷地穿衣,他察觉到你困惑的目光,你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他,他一边系着衣襟的盘扣,一边侧过头,道:“父皇龙体尚未康复,堆积如山的朝政还等着我去料理,看着小杞……”他目光扫过你包裹在锦被下的身体,“……昨晚那么辛苦,我已经替你免了今日向父皇母妃请安的所有琐事。姑且,给你放个假吧。”
    他站起身,整理着玄色常服的袖口,无奈道:“唉,我也想休假啊。”
    这叹息,听在你耳中,更像是一种胜利者的从容炫耀。
    尤其是那句“辛苦”,让你脸颊滚烫,混杂着羞耻、恼怒和……莫名被体恤的异样。更让你心惊的是,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影,你心底竟然荒谬地掠过一个念头:这样的暃……竟透着难以言喻的魅力?
    “弟弟,”暃走到门口,忽然停下回头,声音轻佻地传来,“就拜托你照顾啦。”话音未落,他已像一阵风般推门而出,将寝殿留给了你和澜。
    偌大的婚房只剩下你们两人,少了暃那极具压迫性的存在,紧绷的气氛似乎有了松动。有那么一瞬间,你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——这只是一个你和澜之间再普通不过的清晨,仿佛昨夜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噩梦。
    你迅速将这危险的错觉从脑海中驱逐出去,不,这不是普通的早晨。昨夜不是梦,澜的身份不是梦,三人之间那荒唐的契约更不是梦!
    你有太多疑问,太多愤怒,太多需要厘清的东西堆积在胸口。
    你猛地从锦被中坐起,目光锐直直射向身旁的澜,像在审问一个背叛者:“说吧。”
    澜的身体一僵,他坐起身,小心翼翼地看向你:“……主上想先听哪一件?”
    “……!”
    你被他这谦逊的反问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,额角跳出了三条无形的黑线。
    哪一件?
    欺骗、隐瞒、背叛,这桩桩件件,哪一件不是重罪?哪一件不需要一个交代?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一件开始忏悔!
    你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,道:“就说,昨天晚上,你怎么会在这里的?”
    你不是让他走了吗?远走高飞,逃离这一切!
    澜的目光闪烁,他沉默了片刻,才低声道:“主上让我离开后……我在城外,也想了一夜。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,都串联起来想了一遍。特别是……在御湖边上,和他……那短暂的眼神交汇……还有那天,您给我看的南疆密文……”
    他抬起头,直视着你,“那时我就知道……他一直都在想办法引我出来。他布下这个局,目标不只是太子,还有我。”
    “所以,我就去找他了。”澜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求他,只要他愿意放过您,放过鹿家,我愿意……回到他身边,做他的好弟弟,只要他信守承诺。”
    你感到疑惑:“回到他身边?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……就如此深厚?他就那么……想让你回去?”
    澜点了点头,眼神变得悠远,仿佛穿透了时空,回到了那个雨夜,“小时候……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。那时我们随父亲出征,途中遭遇军中哗变,敌兵突袭,父亲落进敌方陷阱,叛军裹挟着敌国的精锐,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……他们目标极其明确——不要金银财宝,不要俘虏谈判,就是要我们兄弟俩的命,要斩断父皇的血脉。我们借着瓢泼大雨的掩护,在混乱的营地里拼命奔逃、躲藏,和那些索命的鬼影周旋。最终,我和哥哥躲进了一个帐篷里。”
    “追兵的呼喊就在不远处……我们随时可能被发现,生死一线间……是哥哥,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,挡在了我身前。他让我藏好,他……他要冲出去引开追兵,他一直都是那样,有担当,有勇气。从小到大,无论遇到什么危险,都是他……在保护我。”
    “主上,我们兄弟两个,从出生开始就形影不离。所有人都惊叹,说我们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,学文习武,骑射谋略,样样都远超同龄人,但只有我自己最清楚,哥哥的天赋,远在我之上,他才是那个真正能肩负起社稷重担,能成为万民敬仰的完美帝王。只有他活着,对这片江山,对天下苍生,才是一件真正的幸事,我不能……让他死在那天。”
    “在他行动之前,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抢先一步冲出了那个帐篷……”
    “所以,你选择自己去?哪怕知道可能会死?”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当年,他们不过才八岁,那么小的孩子,竟然有如此的牺牲精神!
    “嗯。”澜的目光依旧飘向远方,“我只是……做了一件在当时认为正确的事。”
    你怔怔地看着他,心中翻江倒海——这兄弟两,果然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,他们都是那种“永远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”的人,为了心中的正确,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,也可以……不顾他人的意愿和感受。
    似乎感受到了你目光中的震动,澜的视线聚焦回你脸上。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带着宿命感的笑容:“后面发生的事,也证明了这个选择的结果是对的。如果不是我冲出去引开敌军,就不会在混乱中受伤失忆,也不会流落在外,更不会被鹿将军……捡回死士营。”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,“那么,我也就不会遇见主上了。”
    “能遇见主上,能与主上相守……那段残酷的经历,似乎也成了命运赐予的,另一种幸福。”
    你知道他对你的爱,可正因为知道,你心中的疑惑才更加尖锐。
    “正是这样,我才更奇怪。为什么?为什么你会同意暃那个……‘三个人一起’的荒唐计划?”
    问出口的瞬间,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——因为这在他们兄弟眼中,依然是正确的事!
    果然,澜的眼神变得复杂,他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握住你的手,低下头郑重地在你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:“主上,对不起,那天我来找暃……我们兄弟俩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。分析了所有的可能,权衡了所有的利弊……最终,我们都认为,这是目前……最好的解决方式。”他抬起头,直视着你惊愕的眼睛,说道:“我们三个人在一起,确实能维持各方最需要的……平衡与和平,这是……最好的选择。”
    最好的选择?
    你看着澜眼中那熟悉的、为了“大局”和“正确”而自我牺牲的光芒,再联想到暃那掌控一切的冷酷逻辑,深深的无力感缠绕住你的四肢百骸。
    你扶住额头,发出一声充满挫败感的叹息,你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对思维异于常人的兄弟彻底搞败了!
    这份无奈,并非仅仅源于他们的强势,更可怕的是——你内心深处,竟然也隐隐觉得,他们说的……该死的有些道理!
    是啊,是啊……没错!你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了!
    这段扭曲的三角关系,莫名其妙地维持了各方势力微妙的平衡:你个人和鹿家在这场血腥的权利游戏中获得了利益;孙家得以摆脱假账风波;病重的皇帝得到了救治;整个朝堂也进入了诡异的和平期。
    没有人受到进一步的伤害……嗯,除了已经被清算的恒和皇后一党。
    你烦躁地咬住了下嘴唇,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打架:一个在尖叫着控诉这侵犯的不公;另一个却在冷静地分析着利弊,承认这似乎是代价最小的出路……混乱的思绪让你头痛欲裂。
    “算了……”你松开紧咬的唇,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,“……先吃饭吧。”
    至少此刻,填饱肚子,是唯一一件你可以自己掌控的事情。